王鲁湘：张光宇永远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艺术家

2018年11月3日下午，“中国新绘画沙龙第二期——致敬张光宇”在势象空间举办。凤凰卫视主持人、文化学者王鲁湘在活动现场谈观看“辟新路者——张光宇文献展”的感想。

说句老实话对于张光宇我的感觉就是他永远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艺术家。

熟悉是因为我知道张光宇以及了解他的艺术，说起来也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

陌生就是永远也看不尽他的东西，因为他离开我们的时间比较早。再加上他大量的创作是在1949年以前，那么我们都知道有一种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变迁，使得我们对那一个时期很多的文学艺术的东西了解非常的少。现在人们才开始像考古发掘一样，来发掘这样一个好像被深埋了很久很久的这样一个艺术宝藏。

王鲁湘在“辟新路者——张光宇文献展”现场

今天我在势象空间看到这么多的和张光宇有关的图像，这些图像中间有一些是张光宇先生他自己亲自创作的一些作品，有一些是他的同仁，当年那个艺术圈里头这些艺术家的一些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大部分是以这样的、我们看上去是很廉价的这样一种印刷的形式出现。

因为张光宇先生作为一个20世纪最重要的一个艺术家，他并不是我们一般人所熟悉的油画家、国画家、版画家、雕塑家——也就是我们后来根据美术院校的这种所谓的分科的那一类的艺术家，他不是。

上海奶奶到小菜场的一副銮驾

《上海漫画》第105期 1930年5月3日

出版：《张光宇集·漫画卷》P310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那一类的艺术家由于在我们的美术教育中间是建立了这么一个范式，所以这个范式就约定俗成的影响到了人们对艺术家的认知，以为那样的艺术家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的大艺术家。

像张光宇就变成一个无法归类的，他既不是著名的国画家，也不是著名的油画家、版画家和雕塑家，但是，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伟大到什么程度呢？张仃先生曾经在《装饰》杂志纪念张光宇的一个特刊上发表过一篇很长的文章，这个文章的标题就叫做“张光宇——亚洲艺术的骄傲”，亚洲艺术的骄傲！

尽管张仃先生对齐白石先生、对黄宾虹先生从50年代也都一直写文章大力的推荐，但是他给予张光宇的这个评价是没有给过任何一位20世纪中国艺术家的。亚洲艺术的骄傲，是代表着亚洲，不仅仅是代表着中国，实际上所谓代表着亚洲就是代表着东方。在整个世界艺术的园地里他是一面旗帜、一面代表东方的旗帜。

《新装图》?30.5x48.5cm

《三日画报》第51期1925年12月30日，原标题为《镜中省识新衣好 遮莫郎心似妾心》

出版：《张光宇集·绘画卷》P11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我们从张光宇现在这些作品中间可以看得出，张光宇他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当然任何艺术家都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没有天才是不能从事艺术这个活动的，但是张光宇是真正的和天才这个概念能够紧密地贴在一起的一个艺术家。他的才情、他的想象力、他的艺术感觉、他的幽默感，包括他对于他所生活、所处的那个年代的世界艺术潮流的敏感都是当时候的中国第一流的。

钱与命

“要钱不要命——山东人吞剑；要钱又要命——叫花子喊救命；要命不要钱——除非一场病；不要钱不要命——大嫖客拼性命。”

《上海漫画》第35期1928年12月15日

出版：《张光宇集·漫画卷》P310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他的艺术你一看是东方的，因为他的很多的艺术语言是东方的，他的线条的感觉是东方的，他的造型意识，包括张仃先生说他对于方圆意识的一种把握完全是经典的、东方的。但是我们又看得出他是现代的，因为在传统的中国艺术中间见不到这样的图形、见不到这样的表达。

另外还有一点，他除了很多古典的题材，比如从展墙上头看到的他给《水浒传》里一百零八位好汉画的造像，这个是他的经典的代表性的作品。

《水泊梁山英雄谱》之?李逵

出版：《张光宇集·插图卷》P290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水泊梁山英雄谱》之 鲁智深

出版：《张光宇集·插图卷》P273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我们也可以看到在20世纪30年代，当世界上一股法西斯的逆流泛滥的时候，张光宇先生作为一个中国的东方的艺术家，他对于这种国际上的一股黑潮，这种法西斯的逆流他作出了自己敏锐的一种政治反映。大量的反法西斯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得出来，我们随便在展墙上就可看到反法西斯作品，所以实际上这个艺术家有非常强烈的社会关注。

四大天王?斯大林和罗斯福

四大天王?希特勒和墨索里尼

这幅作品参加1936年上海“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又到南京、苏州、杭州展出，在柳州、桂林等地巡展中，毁于日军轰炸。

《万象》第1期 1934年5月20日

出版：《张光宇集·漫画卷》P338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社会关注？

很简单，他是一个办杂志的、办刊物，他是一个出版家。作为一个出版家，他的东西是要及时的跟进这个时代的信息，然后他的刊物才可能有读者、有观众。因此他就不可能不成为一个关注社会现实的一个艺术家，所以我们看到他的大量的题材都是当时在中国各地以及在世界各国发生了当时影响最大的一些新闻事件、一些时政，及时的被他变成了艺术品。

他又不仅仅是一个为政治而政治或者说让艺术为政治服务的这么肤浅的一个艺术家。他又是一个很纯粹的艺术家，他画了大量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很多的作品非常的单纯、纯粹、干净，他就是一种艺术趣味的表达。你说中间有多少社会内容，没有；你说中间有多少的时政讽刺，没有；你说中间有多少人生社会疾苦的呼吁，也没有，他就是好玩。在今天半个多世纪甚至比半个世纪还要长的时间过去以后我们突然发现，哎呀在这里头所反映出来的那种人生的况味，那种艺术家的雅致，包括他笔下的那些线条、结构、图形所表达出来的那种高级的美，他超越时代。在今天仍然为我们大家所喜爱。

《玉女投壶图》?30.5x48.5cm

《上海画报》第5期1925年6月18日

出版：《张光宇集·绘画卷》P11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还有我觉得张光宇最重要的一点，我曾经也在张光宇先生诞辰一百年的特刊上有一篇文章里提到，我说：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艺术不是小说，不是油画。甚至都不是国画，是杂文和漫画。因此，在文学界出了鲁迅这样一个人物。在绘画界和鲁迅能够并驾齐驱的一位造型艺术家是谁？张光宇。张光宇有像投枪匕首一样的作品，像鲁迅先生当时有大量的杂文一样都可以说是紧跟时代，针砭时弊。

另外他也像鲁迅一样是一个语言大师，鲁迅的杂文、鲁迅的文章之所以到今天仍然有这种鲜活的艺术的感染力量，首先他是一个语言大师，他对于汉语言的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张光宇也是，他也是一个艺术语言大师，他对线条、对于结构、对于造型达到的那些千锤百炼，那一种极简的美，毫无疑问他是一个这样的造型语言的艺术大师。

开源节流图

《十日谈》 第10期1933年11月10日

《光宇讽刺集》独立出版社 1936年

另外还有一点，我们看鲁迅，鲁迅也有很多很多儿女情长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唯美的东西，而且鲁迅先生还是一个美术家，书籍装祯设计家，还是一个收藏家。鲁迅先生还特别喜欢做那种小花笺来写情书，他写给许广平很多的情书是专门在琉璃厂定制的小花笺，那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调品味的一个人。

那么这方面张光宇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美化我们生活、美化我们灵魂的这样一个很纯粹的艺术家。所以我们要了解张光宇从方方面面都可以去走近他，还有一点最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看到这一些发黄的旧报纸、旧杂志、旧文章，包括我们看当年最时髦的胶片、动漫，也就是当时在欧洲甚至在美国、在好莱坞最时尚的东西张光宇都在玩，包括壁画都在玩，也就是说张光宇实际上是代表着20世纪工业革命以后印刷术普及以后的一个知识普及的潮流。

室内设计图? 21x27cm?1950年代初

出版：《张光宇集·设计卷》P198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家具设计图? 29x18cm 1950年代初

出版：《张光宇集·设计卷》P191 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5年5月

其实绘画这个东西从原始社会开始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做知识的传播。图形和文字一样是一个知识传播的载体。在印刷术出来之前，这一种知识的传播会受到很多的限制。比如说你要看一个寺院里头的壁画你就非千里迢迢跑到那个地方走进那个寺院你才能看到，你不能像今天这样我们用手机拍一张马上就发出去了，做不到了。到了后来有了中国的雕版印刷、活字印刷，后来工业革命以后有了欧洲的珂罗版铅字的这种印刷。

那么到了张光宇的年代，艺术家用现代出版的这种工业的体系来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图形表达传播出去，是一个非常先进的一个理念，也是一种非常发达的先进的一种手段。那么敏锐的利用这种手段和工具，然后来用图形的东西进行知识传播的一群人，就是当时生活在上海以张光宇先生为代表的一批活跃在报刊、杂志上的艺术家。而张光宇是他们的大哥，是他们的旗帜，是他们的主心骨，也是他们的老师。跟着他一群人起来随便举一些名字：叶浅予、丁聪、张仃，包括张家三杰，他的弟弟张正宇，一群人。

所以20年前我用了一个东西说是20世纪中国艺术的吉普赛群落，这个吉普赛群落的艺术家都是20世纪的中国艺术先锋，中国最早的先锋艺术就是他们，而张光宇就是这个先锋艺术的旗帜。所以对张光宇我们有一个需要完全彻底重新认识的一个过程，因此我刚才说我对他永远是既熟悉又陌生。

?同室的缪老先生

今天来到这个地方好多东西我根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那么他也是一个勤奋的艺术家，展览里头我突然发现一张画，这张铅笔稿是一个病例纸，张光宇先生去世之前在医院里住院，在北京的医院里头住院，他画了他同室的缪老先生，这个缪老先生我想应该就是缪钺先生，中国的一位文史大家。住在病房里还手不停挥，没有这种勤奋他支撑不起他的这种同仁刊物。

他们办刊物一个人就搞一期，一个人包好几期，所以他们也都特别能写文章，这一批我说的吉普赛画家群落的艺术家都是拿起笔既能画画又能写文章，而且还能拍电影。他们这里有些人还是很好的演员、导演，是一群全才，能够充分的利用现代传媒的工具和手段来传播自己的艺术理念、传播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图形学的批判。

作品图片来源：张光宇艺术基金会